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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手套白狼

八月底那天，快开学了，溪水镇举办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教育颁奖大会”，表彰和鼓励那些金榜题名的莘莘学子。

之后，就是在无限煽情的《爱的奉献》高亢旋律中举行义捐活动，加上一些文艺汇演、领导讲话之类，整个活动大约持续了三个半小时，从八点到十一点半。

时值盛夏，火车站广场前，无遮无拦，火辣辣的太阳直射下来，一大帮人被晒得汗流浃背，苦不堪言的，还有两个中了暑，医院打点滴。

其他人可以躲，离开座位，挪到边缘处的遮阳棚下远远地张望，虽不成“体统”，但毕竟阴凉了许多。但坐在第一排的镇领导们却身不由己，因为事关“官体”，众目睽睽之下，县电视台记者在摄像，一步不离地扫描着，想走，你也走不了。

第二天一大早，办公室里，镇党委书记林白和镇长王贵碰了一下头，专门提及了此事。

王贵一落座，林白开门见山问他：“有没有看过一篇文章，叫做《溪水可以建电影院》？”

“看过，去年就看过，这是我们镇的一个作家阿龙写的，讲得头头是道啊。”

“是哇，他建议我们镇要尽快建一个电影院，一个是发展文化事业，用于观影和演出，二是方便举办各种大型文化商业活动，像昨天，晒都晒死了。”

林白皱起了眉头，仿佛心有余悸。

“嘿嘿！是要解决掉，我都中暑了，一个晚上头晕，睡不着，半夜吃了点藿香正气丸，才更舒服了。”

“要建电影院，有三个难题，一是立项，二是土地，三是资金，这样吧，前两项我来负责，资金你去处理，想想办法招商引资，搞搞商业化运作。”

林白单刀直入，道破正题。

“招商引资，那可是空手套白狼哟？！嚯嚯！”

王贵笑笑，意识到林白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就是要空手套白狼，对溪水建电影院，民间呼声很大，最近，几位乡贤也打电话来问，搞得我无言以对。”

林白一脸苦笑，一抬头，看到粗壮的城管队长王六月踏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沓子单据。

王六月是来找王贵签字的，他嬉皮笑脸地问王贵。

“王镇长，去年的奖金可以兑现了吗？冒钱吃饭哟。”

王贵看了林白一眼，不紧不慢地说。

“两万块钱，这么多？你冒钱，镇里都冒钱吃饭噢。”

王贵看了看单据，一脸为难的表情。

“快开学了，队里的人都等钱缴学费呢，个个小孩不是高中就是大学。”

王六月躬着腰，哀求的语气，看不出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这样吧，王六月，钱可以给你，但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他指指对面花布大沙发，让对方坐下，接着说：

“镇里马上要建电影院了，但是一分钱没有，你去负责招商引资，半年内，给我招得外商来，我奖你两百万！”

林白坚定的语气，最后一句是咬牙切齿嚷出来的，右手伸出两根手指头，晃了晃。

王六月愣住了，瞪大双眼，喃喃自语，领导，这个事都不好办啊？！我又不是马化腾？！

“不好办？！要好办还找你？哼哼！”

林白冷冷一笑，死皮赖脸的样子。

“六月，你是党员吗？党的话你要不要听？”

王贵坐直腰身，一脸正气，半真半假地施压。

“好好，我回去想想，明内答复你们吧。”

王六月挠了挠头，无可奈何的表情，又一次把票据递到了王贵面前，这个钱，你看？……

王贵挥挥手，不会少你的，等你想好了再过来。

王六月心事重重地离去。

林白向王贵解释道，你不要小看他，他走南闯北十五六年，老江湖了，有的是办法。

王贵点头认同。

喝了口茶，王贵诡异地笑笑，眼珠子一转，又献上一策：明天他过来，你再来一个杀手锏，我保管他会“上钩”，到时乖乖听我们的，快点招商引资去。

林白问，你还有什么杀手锏哪？

有，我们还可以吓他一下，让他背水一战……

王贵凑上前去，一五一十细细道来。

林白听了噗呲一笑，连连点头，嗯嗯！这招有点损，但确实管用，好，那就这么办吧，具体你落实去！

第二天一上班，王贵把王六月招到了镇长办公室，王六月以为又是招商搞电影院的事情，正想开口，王贵突然面色一沉，把一张A4纸往桌上一拍，怒斥道，王六月，你干的好事！

王六月摸不着头脑，小声问，我怎么啦？

忙不迭捡起白纸一看，上面仅有一行字：“王镇长，王六月前天进了金浩夜总会。”

金浩夜总会是镇上一家大型歌厅，表面也是个正规场所，但让人感觉比较暧昧，养着十来个年轻漂亮的小妞，都是外地来的，个个风姿婀娜，美艳俊秀，花枝招展的。傍晚时分，小娘们三三两两穿着短袖和紧身超短裙露着白花花的大腿站在大门口张望，也不说话，只朝着路过的男同胞神秘地微笑，搞得他们神魂颠倒的。

面对美色的诱惑，镇上的富商土豪趋之若鹜，每天晚上，嘹亮的歌声穿透了半片圩镇，一会儿“你是谁，为了谁，为了兄弟姐妹不流泪！”，一会儿“高粱熟了红满天，九儿我送你去远方！”

特别是小凤，皮肤白嫩嫩的，眼睛水汪汪的，声音娇滴滴的，一看到王六月来了，就打趣道：“王主任，你到我们这里来潇洒，你老婆会不会吃醋哟？”

“吃什么醋？我又不跟你上床？！嘻嘻！”

“去死吧，领导都这么不正经的。”

“哈哈哈！我不是领导！我不是领导。”

王六月兼镇里的综治办副主任，挂名的，不太管事，仅限于开个会，抓赌，扫黄，逮个把小偷扒子手。

王贵是综治办主任，还有专职副主任潘小伟，就是镇里组织委员，老是怀才不遇，对王贵忿忿不平那个。

一次党委会上，潘小伟经王贵提名，兼了综治办专职副主任后，权力扩大了不少，因为王贵和王六月几乎不管事，具体事情都由潘小伟操办。

虽然是镇政府“内定”的综治办副主任，潘小伟也很高兴，感激不尽，他对王贵友善了许多，一见面就热情打招呼，远远地“王镇长，王镇长”，嘴巴甜得像涂了蜜，牢骚怪话消失了，开会上也不抬杠了。

“潘小伟同志也算是我们溪水镇的老领导了，工作踏实，年富力强，应该赋予更重的担子挑挑！”

书记林白非常意外，他当然知道他们二人关系一向不对付，他本来是要提美女肖红艳的。

“红艳同志嘛，毕竟还年轻，你先历练历练吧。”

王贵亲切友好地安慰道。

肖红艳是常务副镇长，去年春天才由县农业局办公室主任调下来的，刚刚提了半级，她点点头，表示没有意见。

林白本来是支持肖红艳的，这么一说，也就把票投给了潘小伟。

王贵会后找潘小伟聊了一次，对他以前的自由主义和狭隘意识作了严肃批评，希望他改掉身上的毛病，好好工作，发挥出自己精明强干的优势来。

潘小伟很服气，自我解嘲说，我这人就爱赌气，哎！做了十多年的组织委员了，心情郁闷，现在好多了，感谢组织，感谢领导的关心！

王贵说，我会积极向县委组织部推荐你，争取早日正式任命书下来。

金浩夜总会在文化广场西侧，楼高六层，装饰豪华，设计时尚，没有一丝脂粉气。据悉，除了老板土豪，有些镇上的小领导也会偶尔光顾，见识见识，潇洒一回，一是一展歌喉，二是和那些嫩得像水葱一样的小女子打情骂俏，零距离接触，放松一下心情，至于他们之间，有没有进一步的“故事”发生？那就说不清楚了，套用一句广告词——“这年头，一切皆有可能。”

王六月看着那张“白纸”，额头汗都下来，他最近是去了次把金浩，但是大前天，不是前天，现今捅到领导这儿，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你总不可能给领导争辩说，领导，时间都搞错了，又不是单位加班发奖金，你这样一讲，等于不打自招了。

王六月眼珠子一转，坦白地说，有这个事，我最近是去过金浩大酒店，但我是去找人，我去找康总谈事情。

王贵知道康总，就是搞工程的康水源，他也是金浩夜总会的两个股东之一。王贵还知道，康水源和王六月关系不错，两个人经常有生意上的交往，比如合伙承包一些乡村道路小学校小广场之类，一个出资，一个出关系，取长补短，互惠双赢。

此刻，王贵正用食指敲打着办公桌，一字一句地对王六月说，这个事我信你一次，就先放放吧。

沉默了一下，突然，话锋一转，那个王六月，你不是很能吗？年轻时闯荡江湖，广东福建浙江上海都去过，你什么世面没见过？这次，林白书记给我下了军令状，一百天内务必找到电影院的投资商，完不成任务，要我在党委会上作检讨。我给你个九十天，如果完不成任务，新账老账一块算，到时，你城管队长也别干了，我先撸了你再说！

呵呵！如果完成了，镇里还奖你两百万，你就发财了！嘻嘻——！

嘿哟！强人所难，会被你们搞死哟！

王六月脸型膨胀，嘟囔了一句，坐在了王贵对面的沙发上。

王六月和王贵是一个祠堂的，属于同宗关系，所以说话比较随意，有时还开开玩笑。

王贵低头看文件，不理睬他了。

“大概要多少钱哪，搞个电影院？有没有算一下？”

“至少要六千万！”

王贵批着文件，眼皮都不抬。

王六月摇摇头出去了，王贵望着他的背影笑了。

当晚，王六月一个晚上没睡好，在床上翻来滚去的，滚得他老婆烦了，凶他一顿：还睡不睡啊？！哼！想哪个少妇了？！

王六月不敢吭声，搬起枕头到隔壁房间去了。

第二天七点左右，新兴街瑞金人牛杂店，王贵碰上了康水源。

六月，昨晚到哪里潇洒啊？

康水源一进门，看到垂头丧气的王六月，嘻嘻哈哈地招呼，挥手要了两碗牛肉面。

牛肉面摆在面前，牛肉片层层叠叠，汤水冒着热气。

王六月默默挑着牛肉面，侧头看着街上的美女，咬牙切齿地抱怨道，我潇洒个鬼！老康，我都被你搞死了！

哟嚯嚯！我搞死你了？小姑娘搞死你了吧？哈哈哈！

门口，年轻漂亮的老板娘一边下面条，一边偷着笑。

王六月三口两口吃完面条，慢悠悠讲了自己的苦恼，说我进过你的夜总会，领导叫我去招商，招不到就要撸了我了，会死掉哟！

招什么商？康水源不解地问。

建电影院！王六月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康水源想了想，桌子一拍，不用招了，我就是外商，我来吧！

王六月瞪着白眼看对方，没好气地问，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可能有千把万，但总投资要六千万呢，你抢得到啊？！

“我没有一分钱，我的钱都投进去修公路了，投了五六百万。”

“那你建什么电影院？发神经啊？”

“空手套白狼！”

康水源说出这句话的感觉，如磁石一般富有质感，深深吸引住了王六月。

王六月跟着康水源回到金浩夜总会六楼，在他那宽敞明亮的大办公室聊了一个多小时，而后，他们去了镇政府王贵那里。

“王镇长，我招到外商了。”

刚进门，王六月兴高采烈地冲着王贵高喊。

王贵眼睛一亮，高声说，好啊！好啊！外商在哪里？

王六月一指身后的康水源，在这里，他就是。

王贵一瞧火了，几乎要跳起来，这不是搞工程的老康吗？你们拿我开心啊？！

“王镇长，你听我说，我两年内建不起电影院，我脑盖割下来给你当球踢！”

康水源坐在王贵面前，不慌不忙抛出一句。

“好！你说，怎么建？！”

王贵目光如刀，逼视康水源。

“我们合作开发，你们镇里把老电影院那二十八亩地划给我，我贷款五百万，融资五千万，再找朋友周转个五百万，凑齐六千万，建个八层的大型商业体，七楼八楼送给你们，办公出租都可以，我一楼做超市和专卖店，二楼三楼做写字楼和电影院，四五六楼做六十套商品房出售，一楼店铺可以出租或出售，偿还银行贷款和建筑工程款绰绰有余了……”

溪水有一个老电影院，二十年不用，已经荒废。

康水源讲得头头是道，王贵和王六月听得津津有味，经济大师做讲座一般，到十二点钟才讲完。

午饭是在食堂小包厢吃的，林白刚好回来了，还有溪水镇农商银行行长陈翰，溪水镇农行行长郭贤斌，两个人一听，眼睛冒绿光，开始游说康水源来自己银行贷款，纷纷表态：有地皮抵押，不要说五百万，一千万都没问题。

老电影院那块地皮很值钱，周围人气很旺，派出所，供电所，林业站、计生办、居委会，五六个单位扎堆在那里，那是溪水未来两三年发展的核心商业区，离火车站广场不到一里地。溪水是个经济强镇，辐射周边十里八乡，至少一二十万人口。

第二天晚上，林白召开了全镇党政联席会议，王贵和王六月先后介绍了电影院项目的招商筹备情况，与会人员一致同意项目的运作模式，林白让王贵两天内抓紧写出正式的项目报建申请来，礼拜五上午，自己会亲自送到县发改委去报批。

礼拜五那天，一大早，林白那辆黑色公务车缓缓开出了镇政府大院，车上除了司机，还坐着四个人，分别是书记林白，镇长王贵，投资商康水源，还有一个人大家也许想不到，是镇里财政所所长郑文昌，他是去解释这份申请的，站在专业财务人员的角度，向有关部门领导作项目投资方面的可行性分析。

目前，项目已经正式批复，镇政府和康水源公司合作的合同书签约了，溪水镇电影院项目“空手套白狼”计划正式启动。

康水源忙忙碌碌，测量、设计、联络资金、选择施工队伍。消息一发出，每天电话五六十个，都是想要工程做的，接电话接得头昏脑涨。

王六月又睡不着了，他做梦都想着自己的两百万，好几次试探问王贵，镇长，能不能先付个子五十万，家里在做房子呢？嘿嘿！

王贵脸一沉，到年底来！还会少你的？！

吓得他再不敢吱声了。

年底还差三个多月了，王六月经常失眠，头发大把地掉，他天天计算着，盼望着，幻想着，夜里老是做梦，梦见一大堆的钞票，花花绿绿的，从天上飘落下来，下雨一般。

有时，他还会从梦中笑醒，哈哈哈！哈哈哈！吓得她老婆毛骨悚然……

目前，他两夫妻“分居”了。

冬天到了，村庄里开始起雾了，溪水镇的电影院大楼已经建到第二层了，工期很紧，晚上都加班加点，工地上雪亮雪亮的，像日本鬼子的探照灯。

影院计划在明年元旦正式开业，这是溪水镇历史上的一件大事，翻天覆地，万众瞩目，溪水人民翘首期盼，为了这一天，他们不知盼了多少年啊？！……

年9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