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养荷人

按:今天从“杭州发布”了解到,今年西湖的荷叶莲蓬不再在断桥边、由养荷人的工作船售卖,而改到柳浪闻莺的微笑亭了;明天(7月29日)上午八点半起售,每位顾客限购莲蓬3个(5元),荷叶4张(5元),售完即止。荷叶莲蓬的售卖将持续到8月中下旬(只在不下雨的工作日有售)。

希望售卖方式的改变只是今年的“特殊情况”——倘若从此成为定规,那么“莲市“的味道是大大消减了,令人遗憾。西湖的莲市,我曾在《无尽绿》中有过记叙。去年11月,我又写了《西湖养荷人》一篇,近日(年7月16日)刊发于《南方周末》期(《在那接天莲叶的深处——记西湖养荷人》);今天贴在这里应个景。

对于我来说,拍西湖的经历里深感宝贵的,是足有一年的时间,跟拍西湖上的劳动者——湖面养护队队员,也即这篇文章里所说的“西湖养荷人”。这一年里,不止了解到西湖荷花的专业养护,见证了养荷人无数的汗水,也与各位师傅结下默契的友情。他们当中年长的几位,再过两年就要陆续退休了。我来京后,时常想起他们,也时有联络。上一回问候陈队,他还约我回杭时聚上一聚。

暂别西湖的日子里重读此文,仿佛打开平行时空,又回到湖上的早晨,清风吹拂着脸庞,我跟养荷人同乘工作船,一起去荷区“做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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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要早点出发做生活,四点半。”说话者叫陈来弟,西湖水域管理处湖面养护队的队长,自17岁进入水域管理处,已在湖上工作了40年。他从办公桌旁起身,戴上洗得发白的鸭舌帽,风吹日晒的古铜色脸朝着门外望一望,转头向几个队员吩咐道。此时早晨五点半,室外悄静,路灯的橘光笼在门前桂花树冠上;室内也亮着灯,养护队七名队员换好工作服,正要从办公室所在的曲院风荷公园出发,携带着船桨、菱桶,驾船前往西湖较大的荷区“做生活”——这是队员间说的杭州话,意为“干活”。具体而言,这一天的“生活”是疏摘荷叶莲蓬,归拢挑选后,再运到断桥荷区边上,做公益性质的售卖。

时值七月下旬,已连晴多日。杭州的七月,九点过后,室外行动便像是在“蒸笼”中了。为免中暑,湖上的作业会选在清晨进行,“越早越好,早的话,凉一点。”陈队长说罢,工作船开动起来,破开垂柳掩映的园内水道。晨风拂在身脸上,驱散了我脑中残余的昏沉。一路驶过几个小荷区,荷花烂漫,荷叶如碧盘,挨挨挤挤,连缀着,铺开一片片冷调的绿,看在眼里,很自然有一种凉意。大红花与大绿叶,在水天一色的大湖中,搭配着亭台楼阁、拱桥长堤,是很中国的风景。

中国的水域中,无论东西南北,都有机会见到荷花的身影。当我们来到农家院里的荷塘,或郊野培育基地里的荷花池,作为一种不言自明的背景,我们知道,其中的植株是有人种植、管理着的;而当我们来到西湖的真山水中,心怀为美景所感,不自觉地吟诵起“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时,简直不会再想到,眼前的荷花也非天生天养,而是人类费心养护的成果。我因为工作关系,与西湖的养荷人——湖面养护队队员们结成了朋友,常常跟他们的船去拍湖上的作业,也同队员一道,管队长叫“陈队”。这一天,我特意起个大早,赶到养护队办公室,以为来得够早了,听陈队那么一说,才意识到,原来五点半出发是为了照顾到我的作息,顿时有些惭愧。

西湖的荷区,大大小小共计24个,以平湖秋月荷区、后孤山荷区为最大,多植“西湖红莲”“建德红莲”“玄武红莲”等花莲品种。这个早晨,陈队与队员们兵分几路,往断桥荷区、后孤山荷区、青帘坊荷区分别行进。我与两位年轻的队员俞阳洋和杨磊同行,我们的目的地是后孤山。船过苏堤跨虹桥,便从里湖来到了宽阔的外湖上。只见旭日初升,将陆地景物一一描上了橙红的边廓。举目远眺,四围霞光淡淡,映在明镜般的湖面上;湖天交接处,黛色的山峦绵延如展臂,无限温柔,将西湖拥在怀中。湖上的晨光,清新又宁静,睡梦中人无缘得见,对养荷人来说,却是四季不辍的风景。无论哪一个季节,都须格外起早来工作,以减少对游客观赏的影响;多数时候,仿佛是西湖里的隐身人,悄悄地来了,默默地忙完——使我想起朱自清的名句:“热闹是他们的……”不过,在普通上班族看来,这一份兼具了“城市”与“田园”属性的工作,恐怕是很有几分传奇意味的,像是为信息化时代的人们,保存了回望农业文明的一扇窗口。而在每个工作日清早的船上,迎着晨风巡游西湖,这种心境,又有多少人有机会体验呢?记得明末净慈寺的豁堂禅师写过一首《点绛唇·湖歌》,自比为“西湖长”:“来往烟波,十年自号西湖长。秋风五两,吹出芦花港。得意高歌,夜静声初朗。无人赏,自家拍掌,唱得青山响。”是经年累月的爱赏,生命与西湖交融,禅师才会生出休戚与共的主人翁心态吧,这与养荷人对西湖的感情,正有可以共鸣的地方。一边想着,我们的船从走着一二行人的西泠桥桥洞中穿过,前方南侧,柳岸边是一块窄长形状的荷区,朵朵盛开的荷花浴着朝暾,明丽中加添了青春气。这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后孤山荷区。

船过西泠桥

后孤山荷区

船在荷区外缘停驻下来。全副武装的阳洋和杨磊站起身,两人都戴着阔沿帽,身上是整套的卡其布长袖、长裤,手上还戴手套,除了脸,整个儿包裹了起来。别说亲身尝试,便只是看看,也替他们感到闷热。这种“武装”,却是必要的防护措施,因为荷花的茎秆上有刺,荷区里有虫、蜂,采摘过程中容易受伤。他们二人喝了苦茶和藿香正气水,将小船上的菱桶拖下水,各把一张自制的小竹凳安在菱桶中间,稳稳地跨坐上去,以手当桨,留意着荷花茎杆,慢慢划进荷区最外层。所谓菱桶,是水上采摘专用的交通工具,一米多长,甚浅,略似蚕茧对剖后的一半(当然比蚕茧大得多)。这样一个扁平的大水桶,进出荷区十分灵活方便,且也不大会损伤到荷花。桶中除了坐人,尚有少量空间可供存放摘下的莲蓬荷叶。

乘坐菱桶采摘

“莲花过人头”

夏季疏摘荷叶莲蓬,乃是为了延长荷花观赏期。“荷花喜欢光照,摘掉枯黄和多余的叶子,阳光和空气才能透进荷区,促使它们继续开花。”陈队这样解释。有了疏摘的步骤,西湖的荷花一季能开三四场。从六月上旬至九月上旬,游客都可在芙蕖绿波前尽情流连。不过能看到采摘场面的就少之又少了。我们平常想象“采莲”,会在脑中浮出一幅充满诗意的画面,而西湖莲荷的采摘,却与古来采莲曲中的趣味相去甚远,十分枯燥、难熬。单只清晨四五点钟开工这一条,便是许多人不能忍受的了。再者,荷花生得高密,丛中不透风,太阳升起后,内部温度动辄达到四五十度,在荷区中央工作,用陈队的话说,“像盖着一床大棉被”,只消一刻钟,浑身上下便湿透了。一开始,队员们会先在荷区边缘采摘适应,逐渐过渡到荷区中央。却也不可逗留过久,过段时间便须钻出荷丛,到边上来透透气,喝点水。

眼下,阳洋和杨磊还未深入荷区,我在外边还能够看到他们手上的动作:摘荷叶,是用手在荷茎与荷叶相交处一折,顺手把折下的荷叶合拢压一压,摊平堆放在菱桶中,如此一扇一扇堆叠起来,很是齐整美观。莲蓬是带短短一截杆子一起折下来。摘完荷区边缘,他们就往荷花深处扎进去了,“莲花过人头”,只有荷叶的波动,和偶尔从荷叶间隙里露出的帽子顶,才透露出一点他们来去的踪迹。

全副武装的采摘

六点过后,市声渐起。我站在船上,往东面断桥方向看去。朝日更盛了,无遮无拦地,给行人、亭、桥、水面、荷叶荷花,全披上了艳丽的光芒。北山路上隐隐传来公交报站的声音,法桐树下有老人闲散地晨走。我回过头来,在荷叶荷花中继续寻觅阳洋杨磊的身影……半小时后,再看到两位队员完整的身形时,他们的衣裤都叫汗水染深了一个色度。他们把最后一菱桶的劳动成果转移到小船上,那里,是满满一舱碧绿的荷叶莲蓬,散发着清鲜的香气。此时,负责去断桥旁边售卖的搭档:俱已年过五旬的陆水法师傅和寿光元师傅,驾驶着大一些的机动工作船前来交接。几人合力,把挑选整理后的荷叶莲蓬移到大船船舱中。大船与小船告别,再继续往前,接应已行舟至北山街荷区的陈队及吴华多师傅、杨国明师傅。

交接

挑拣

归总到售卖的工作船

而后,满载着一船西湖“荷味”,直开到断桥荷区边上去。那里,早有长长一列等买时鲜的队伍在翘首以盼。陆师傅和寿师傅一人在船上,一人在岸上,向排队的人群报一声价——“荷叶两块钱三张,莲蓬大的五块钱两个,小的五块钱三个”——便开售了。这就是深受老“土著”们喜爱的西湖莲市,会从每年的七月上旬一直持续到九月上旬。初开市时,莲蓬供不应求,买到的顾客,往往在余人羡慕的眼光中,坐到路边法桐树的围凳上,现剥一两个来尝鲜。七月份的鲜莲子,自带珍珠般的光泽,断面蕴水,甜而脆嫩,足以跻身水果之列。也有不少老主顾买下大捆荷叶,放在车篮中,仿佛一捧绿花,载回家去晒干泡茶,及煮粥、做菜用。小朋友跟着长辈来,得了荷叶,喜笑颜开地翻过来戴在头上。有一回,一位中年男子看我在拍照,便把他发在朋友圈的现场赋诗拿给我看。是业余作者的打油诗水准,但令我想起郁达夫所说的杭州人的“仪式”:“一年四季,杭州人所忙的,除了生死两件大事之外,差不多全是为了空的仪式……甚至于四时的游逛,都列在仪式之内,到了时候,若不去一定的地方走一遭,仿佛是犯了什么大罪,生怕被人家看不起似的。”这种风气延续到了今日,与作家嘲讽的眼光不同,我心里想着:一地的日常生活里,集体保留着某种“务虚”的追求,不也很可贵吗?

西湖莲市

湖上物产的公益售卖是一项持续多年的传统,据陈队告诉我,年以前已经有了。再远一些,民国时期的售卖,因性质不同,湖鲜更为齐全,是西湖里现摘的荷花、荷叶、莲蓬和莲藕,如阮毅成在《三句不离本杭》一书中回忆杭州岁月,于《六月荷花》一文中记载:

“有采莲女郎,送上新采的莲蓬。并用刚折下来的荷叶,托上新切的生藕片。这些生藕片,切成一样厚薄。用手取起,一片一片,还是藕断丝连。藕吃完了,便将荷叶盖在头上,以代凉帽。”

“在苏堤与三潭印月的内外湖面上,经常有女郎轻摇的采莲小舟,她们低唱着采莲曲,一面随时用双手到水中采藕。却真是出污泥而不染,纤纤玉手,从未拈到水底的香灰泥屑。她们卖莲蓬,卖切藕。也卖荷花,由游人携归插瓶。也卖荷叶,供游人持归作粉蒸食品之用。也卖藕粉,用湖水煮之。细而不腻,入口即化。”

敏锐的读者会从“一面随时用双手到水中采藕”的描述里,生出一个疑问——难道湖水这样浅,以至于从船上俯身,就可以够到泥地里了吗?确是如此,让我们来看芥川龙之介年游历中国,途中见闻集成的《中国游记》里,《江南游记》部分所载的西湖之旅,其中提到西湖水深:“湖水不如想象的深。从浮萍飘荡的水面,可以看见莲芽初吐的水底。起初还以为是因为距湖岸近的缘故,可到处好像都是如此。笼统地说,与其称之为湖,毋宁更近于巨大的水田。”

浅如“水田”的西湖,对初来乍到、满怀憧憬的芥川是一个打击。周游一圈后,他甚至发出“较之于湖光山色,还是观察人,要远为愉快”的感慨。如果芥川能看到今日平均水深2.27米的西湖,那么至少湖光山色方面,是不会令他失望的。西湖水位之变,是新中国成立后多年的疏浚和引配水工程的功劳。现在湖水最深处达4米多。湖中动植物品种丰富,有各色鱼类五六十种,最多的是以浮游生物为食的花鲢、白鲢,也有令养荷人头疼的草食性鱼类——每年春末刚冒头的藕芽,是它们的最爱,而藕芽一旦为鱼所食,便无法再生长为荷杆,只能整个儿烂掉。因此,养荷人在莲市结束以后,即刻开始为新一轮养护做准备,最重要的,是采取种种措施,防止草食性鱼类进入生长期的荷区。

切纲

首先是切纲。所谓切纲,是渔网下水前,先给渔网的长边加扎一条纲绳,以固定网眼位置,那么当网围在荷区外围时,不会因水流等冲击力而移位。西湖的荷区都有围网,这种网,是养荷人为了阻隔草食性鱼类,按照特定尺寸(横目目,直目目,目眼2.5公分)定制的。秋季切纲完成后,并不着急更换围网,而先巡查每个荷区,发现破网时,登记下来,待来年三月,或进行手工修补,或直接换网。

换桩

给围网挂砖

脚踩砖块,压住围网底部

要用围网将一个荷区围护起来,并使网不浮动、移位,就需要每隔一定距离打下钢管、再套上竹桩,把网挂在竹桩上,网的底部,还要用砖块垫压。这些竹桩的用料,必须冬天收取,因为冬天的竹子有韧性,而春竹太脆,易断。冬季买来成年竹材,制作竹棱、竹箔,这叫做“取料”。切纲时“穿针引线”的梭子,也是这时候动手制作。用来做梭子的竹片,杨师傅说,“要在水里面浸泡至少一周才能雕刻,否则太硬了。”取完料,便要下水换桩——与夏季的采摘可谓“冰与火”的对照:队员们穿上羽绒袜和防水的连体裤,跳进冰寒刺骨的湖水中,换竹棱、打桩,等全部完工,一个多小时过去了。

收割残荷

荷区清塘

清理野菱

“鸳鸯桥”

清理满江红

为要“留得残荷听雨声”,西湖会为游客将当年的残荷保留到次年正月。二三月份,春寒料峭时开始收割残荷。队员们每人驾一小船,立在船头,用长长的竹镰割断荷茎,打捞到船舱中。残荷只割到水面以下15公分,留下部分,一是为了不伤害水底的藕茎,二是方便三四月份鱼类在其上产卵。收割完毕,再验一遍荷区围网,把破漏了的围网换新。四月是清塘季。所谓清塘,是用稀释后的漂白粉遍洒荷区,驱赶草食性鱼类出荷区,并为荷区消毒杀菌。五月的常规工作是清理荷区自发的水生植物(如野菱),以免它们侵占荷花空间。此外还有一个有趣的零活儿很受市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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