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乡愁架子车,一个时代的印记一

引子

每个人都有值得记忆的特殊日子,每个人都有值得记忆的特殊时期;每个人都有值得记忆的特殊物件。

退休了,总觉得老家才是我真正熟悉的地方。尽管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但叶县城内城外的一切才是我的根本记忆之处,这是因为情感而导致记忆的强化和倾向性,成为有选择性的记忆。

有些特殊意味的是,我的记忆不是阳光灿烂下的幸福美好,却是苦难时段的被动承受,而且总是体现在身体感应上。比如说,当我肩膀疼痛时,总是想到拉车襻绳深勒肩膀的时候;看到变蛋(松花蛋),自然想到往许昌拉变蛋时,曾经一口气吃十多个变蛋的情景;叶县的熟食肉很好吃,但让我记住的却是冬天在许昌卸下烟包后,在一家饭馆吃的热羊肉汤。如此等等的故事,都是出自我的拉车生涯,足见对那时经历的深刻印象。对于架子车难分难舍的情怀,时常在我心中起伏。

年,老同学们在分手五十年之后聚会,合作写了《难忘的记忆》一书。我就自己拉车经历,写了《我的年除夕日劳作》,描述了我拉车生涯中的一天经历。今天,就专门以拉车为话题,多说一点吧。

一、拉沥青去社旗县

拉车人最怕车子在半道上出大毛病,如轴头切断、外胎打穿、翻车、货物受损等等。至于内胎漏气,甚至内胎放炮打碎了,只用换上备用胎就可以了。长时间的使用操作,这都很容易处理,费些力气就是了。比如说换内胎,尽管那种压边外胎,取下来时很费力气,但是使用压胎板撬开外胎后,再用手指头掏出内胎就可以就地更换。但当一边轴头切断时,往往会使整车卧趴在地,就很容易导致车毁人伤,货物不保,极其危险。我在去往社旗县的路上就遇到了这类事情,想起来还十分后怕。

那是年的热天,从叶县公路段往社旗县拉沥青疙瘩,中间路过方城县的七里岗山坡,就在这个山坡上发生了叫我胆战心惊的“溜车”危险。

本来沥青就不好装车,因为沥青外形象窝头一样,用叶县话说是圆轱辘的,用了不少绳子才能固定好。我拉了五个,净重大约多斤,加上车子自重和行李物品等,总重大约有斤,算是轻载。这是考虑到从叶县到社旗,一路上多是上坡,这趟活可称是“赖活”,没办法,得挣钱呀。

到了旧县公社区段的三岔路口再往南去,就是一路的上坡路了。拉车人有一句话是,“拉车人不用怕,有一上就有一下”,就是说,上坡之后就是下坡,有歇脚的时候。可是,去社旗这一路,全是上了大坡,下一个小坡,出大力的多,省力的少,真够受罪的,难怪愿意接这活的人不多。其中,方城县境内的七里岗,最为出名。人称七里岗,实际上可能不到七里路长,应该是人们形容那个坡太长而命名的。就因为坡长,都是至少三个人前拉后推才能走动。每走了一段路停下,再拉后面的车辆前进一段,就这样一辆辆一段段地往前挪行。我出现大危险的事情,就发生在这个合伙盘车的过程中。

那是把我的车子前推一段路后,按照习惯我把车子用点棍支好稳住,然后再去合推后面的车子。在平时,正常的稳定车子很简单,前面支好,车后面有后拉触地,车轮不会向前或向后滚动,非常安全。但在这里,我犯了个常识性错误,忽略了这是在大山坡路上,车子向下溜的可能性极大。就在我停好车子,回头走向后面车子几步时,听到了车子擦地的声音,回头一看,见到我的车子正在往后溜。这一下可坏了,我大叫一声并立即冲了过去,力图从车前面抓住车把和襻绳,但是没有成功,我一个人根本控制不了。这时,我大叫伙伴们躲开,大家也因为事发突然而呆立着,眼睁睁地看着车子顺坡往下溜。我的脸都吓白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车子毁了!”

就在此时,眼看着车子尾部朝着路边的土高坡冲去,路边有很浅的雨水沟,两个车轮先后下到雨水沟时,又都颠簸一下,接着后车帮子插入土里去,车子停住了!我们都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张大了嘴没有出声,可能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情给吓坏了。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心里稍微定了一下神,才开始检查车子状况。

好险!如果车子顺坡一直溜下去,就会撞及后面车辆和伙伴们,不仅会伤人,相撞的车子也会粉身碎骨,后果不可设想。真如此,那将可能成为我一生悲剧的开始。

真是幸运,没有酿成大难。轴头没有切断,车子没有卧爬下,货物没有受损,车架子也没有散架。感谢上苍保佑!大家都说太危险了,即使只是车子毁坏,大家肯定要受到连累。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还得回到叶县换一辆车子,至少要耽误两天时间,肯定要误工和多花不少钱,这趟生意算是赔个底儿朝天了。侥幸躲过劫难的直接反应,大概就是一句话:老天爷保佑了!这和以前看到的文章中,写到在危险时刻的一闪念,包含有极为复杂的心理活动,甚至带有无限高尚的思想火花类,都完全不一样。我觉得那是虚假的,充其量是笔下之花。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最真实。

出了这么个险事,在于我对山区拉车不熟悉,还是按照在叶县拉车时的习惯操作,不经意间犯下了大错误。处于山区坡地上的车子,车子往后的力度也大,在平地上惯用的稳车方法,不一定能够保障车子的安全。这在学习初中物理时就知道的力学道理,在实践中给忘得干干净净。

车子没有直接溜坡下去,而是车轮转向路边土坡,是因为车子停在公路边沿上,路面是中间高两边低,形成自然坡向公路两边的斜坡。停在路右边的车子重心自然向路右边偏移,右边车轮承受的载荷会多些,两轮的受力不平衡。为了平衡起见,我把点棍支住靠路右边沿的右车轮一侧。当车子下溜时,是靠近路中间的左边轮子先滚动,这样下溜时车子尾部自然转向路边方向。山坡路两边的雨水沟很浅,车子总载重又不大,车轮进入沟内时的颠簸较轻,车子弹跳量小,没有把车轴头切断,也就不会发生车毁货损的惨局。而且,路边的高土坡,正好堵住车子后溜的方向,形成强制性的刹车结果。这诸多的偶然有利因素,避免了一个大事故的发生。车没事,人没事,货没事,万幸!

眼望着这发生的一切,我的腿有些发软,大家也都长长出了一口气。随后伙伴们七手八脚,帮助我拉出车子,重新整理装好车,接着开始了继续盘车前行。有了这次教训,大家都小心行事,总算过了七里岗。虽然以后仍然是山路,但毕竟坡度小些,可以放心一点了。

过了方城县,进入社旗县境后,道路的情况稍好了一些,心绪自然会放松一些。不过,那种受到惊吓之后的强烈刺激,已经保留在脑子深处。当我回味那一危险时,也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我已去世的老父亲,总感到在冥冥之中,是父亲救了我。

我以前听父亲说过,他在13岁时去南阳赶脚的事情。有一次在冬季,下着大雪,客人骑毛驴,他牵着毛驴步行。那时节还是土路面,他从叶县过方城和南阳,又去了邓县。晚上住干店(旅店)时,他脚上的鞋子脱不下来,是脚和鞋子冻在一起了。在严寒冬季,一个年仅13岁的小孩,就开始奔波于风雪之中讨生计,他当时是怎么想的?他的脚已经麻木到没有感觉,脚与鞋子冻成一体而不知道的程度,他是怎么承受的?这次我去南阳方向拉货,是不是父亲看到我走上与他相同的生活之路,在危难之中拉了我一把?父亲苦劳一生,把我拉扯养大成人,至今还时时庇护着我,这着实让我伤感,父爱如山哪!

到了社旗县城,顺利卸货结账。就在刚刚回返时,路过一座敞开着大门的大院落,可以看到里面的古代建筑。出于好奇,我们顺便进去转了一下。这里没有人看守,寥寥几个人走动着,显得交游冷落,寂寞无声。院子里空空荡荡,仅有一座大房子,从古式屋顶大挑檐的结构上,可以看出昔日的庄重和气派。屋内没有什么陈设,大殿的供位上空空如也,看不出原来供奉的是何方神圣,倒是文革初期破“四旧”时的痕迹,依然可见。院子里的空地上,立着一个柱形铁器,好像是一根整铸的大铁旗杆,直径大约有二十五公分,高度有七、八米,直指空中。铁器呈现六棱形的柱状,漆黑发亮,静静地屹立着,好像并不在意人世的纷扰,更显出历史的沧桑和悠久。我第一次见到这么高的铁器,感到新奇,又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当时正值文革期间,这里原有的古物都被当作“四旧”给毁了,只剩下这么一柄铁柱子立在大院子里,孤独萧彻,透出阵阵凄凉,令人唏嘘不已。玉殿琼楼陈痕在,世传遗物何罪有?遭此大难,奈何!

可能是因为刚刚幸免了一次灾难,也为自己离开了文革运动旋涡的是是非非,自然地为这些古物的命运感到惋惜。如果当时有一尊神像,我也会跪拜。我真愿意这里不知名称的尊神,代我转达对上苍怜佑我的谢意,感谢父亲对我一路上的照顾!尽管我不迷信,但也不能影响我对天意的崇敬。我愿祈祷诸神继续保佑众生,希望这里香火重新兴旺,也更愿意让我们以后的拉车路途中平平安安。

二、去平顶山拉白灰

年7月份的一天,我一人到平顶山的马庄后山石灰窑上拉白灰。早上趁着天气凉爽一点,约4点钟起床。考虑到如果抄近道,走大沙河可能没有摆渡,就经许南公路走平叶公路,多绕了一段路。好在只有32里路,早去晚回,来往也就是一天的路程。我没有带干粮,早饭也没有吃。

到达石灰窑时,天已大亮。我装车大约有斤,加上车子自重共多斤。装完办理过秤付账手续后,顺着缓坡路下山。因为我一直在急忙装车赶路,也顾不上吃饭的事,等到下山到了平叶公路的马庄饭店,停车用点棍支好车子时,立刻感到前心贴着后背,肚子里面咕咕直叫,又渴又饿。好在我带有粮票,先用一斤粮票买了5个蒸馍(馒头),又买了一斤猪头肉(叶县老话说熟食肉),先留下半斤带回家给老母亲。就这样,我就着半斤熟肉,一口气吃完了五个蒸馍,只觉得味道不错,但没有品味的功夫。我的直觉是,舌头的搅拌能力极佳,三下五去二混合唾液后立即吞下,喉咙好像就是个直通大道,连打个顿也没有。

我吃完后几乎没有感觉,这点东西放到肚子里面,就好像是叶县人经常说的跟“撂窑儿”一样。“撂窑儿”是一种非常夸张的叶县土话,原指是一种少儿游戏,小孩子在地面上挖出一个土坑叫做“窑”,作游戏时,站远处往里面投掷小石子类,就叫做“撂窑儿”。这种挪用的比喻,放这里非常形象和贴切。拉车人肚子大,实际上是胃口很大,必须吃下很多食物才能有力气干活。那时长年吃不饱,肚子里又没有油水,日久下去自然就特别能吃。

尽管我已经吃了这些东西,但仍然感到肚子里面空空荡荡,就又买了两碗面条,用去4两粮票。喝下面条后,还感到不够,肚子没有鼓起来,就是没有吃饱。老话说,“大肚汉,大肚汉,能吃不能干”!更何况根本就不饱,怎么拉车?拉车就是掏力气活儿呀!再买吧,钱也不够了,就在茶水摊上,买了二碗茶水,又咕咚咕咚灌进肚子里,这时才感到有些饱腹感。这一会儿功夫,我吃了一斤四两主食,半斤猪头肉,外加二碗茶水。我光着膀子,拍拍肚子心说,万事足矣,起驾!起驾,这是拉车人的行话,就是驾起车把,搭上襻绳,该掏力了。

人常说,“人是铁,饭是钢”,这可真是不假。我肚子里面有食物,能量供应充足,从马庄到叶县这32里路,我一口气拉到家。一路上,我自己一人单干,中间没有歇息一下,就连经过汝坟桥坡和县城北干渠桥坡,也没有停下喘口气。尽管拉着吭吃吭吃的费力,一路上又大汗不止,可是有了饱肚子支撑着,这点路程不在话下。我觉得,可以称为高能块的那半斤猪头肉,发挥了最大作用。我的肚子是一部极好的能量转化机器,按照干活的要求,把食物全部变成力气,压榨利用的能效极高。到底是年轻不怯力,能饿能吃能干,吃饱就下笨力,就那么自然而然。

这一趟,买白灰花了4元,路上吃饭花了1元,到市集上卖了8元,净挣了3元,算是收获可以。力下了,钱挣了,生计也有着落了。可以说,出卖劳力,收入归己,沽酒啖肉,端地安然。拉车的个中苦乐都在过程之中,只不过是多次重复罢了。

有人说,金钱是流动的财富,既是天使,又是魔鬼。对于金钱要取之有道,适度正好够用,而且还得会花,诸如此类等等,金钱才能算是天使。就我的体会来说,我是取之下力,用时总是觉得太少,花钱时总是先买粮食吃饭,金钱对我总是有天使般的吸引力,从来没有觉得不好。仔细琢磨一下,原来我是立于最缺钱的位置,只有金钱才能帮助我续命。金钱于我的极度匮乏,使我永远处于要费大力气才能攀取少许的程度。如此好的东西,对我就是天使,却永远不会是魔鬼。真的,穷人有自己的判定标准。

拉车是苦是累,但毕竟能得到报酬,能够挣现钱维持生计。我在学校参加文革运动与拉车不能相提并论。文革中饿着肚子空喊口号的举动,至今还让人感到不可思议。在这样极其现实的比较教育下,我很快就抛弃了文革式的幻想,转向了以切身生活为主调的务实思维。实际上,拉车也为我重新认识文革政治,增添了一个处于真实生活之上的视角。一般来说,换了环境和改变生活方式,自然会影响到人生和改变思维,我有这方面的体会。

文革理论的千般说道,却抵不上一个社会事实的影响。似乎是拉车,这种社会最底层人的生存方式,让我面对纵横交错的人生之路,能够继续咬牙抵难行走。我无力改变社会,只能改变自己来适应社会。至于要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劳苦人民的文革式宏大志向,则在拉车行走的路上给丢得一干二净。拉车,让我有了文革思维的替代品,那就是——挣钱吃饭!

三、拉棉花包去许昌

在人的印象中,棉花是轻暖保温品。殊不知,经过叶县棉花厂加压打实后的棉花包是那么地沉重,重的棉花包可达斤以上,一般的重量在到斤。因为单个体积比较大,这东西又没有下手抓的地方,一个人根本就不能搬动装车,至少得三个人才能托上车。这一趟,我拉了5个。

那是年的7月份,酷暑季节,平常人空手走路都会大汗淋淋,更何况是拉车干活。最叫人累的是,路面沥青在暴日之下晒软,重车压上去,自然形成车轮沟。这种从头到尾的橡皮路,让人头疼发怵。有时遇到质量更差的路面,沥青会冒出路面,粘在车外胎上,再与路面粘连,要耗费更多的力气。劣质的沥青路面要比土路面难走很多。

那次是头天下午装好车,晚上睡觉在高底河干渠上,连带看守车子和货物。第二天天不亮,趁着天气凉快,立即赶路北向许昌。到达襄县城北歇脚时,已经走过了60多里路,时间是中午时分。

襄县城北是经常的歇脚地点,路边有代加工做饭的,一次收加工费二角钱。我取出大约一斤干面做捞面条,足足有二大碗,就着放有几滴香油的蒜汁儿,仅仅十分钟时间就吃得一干二净。我又看到有卖西瓜的,红沙瓤十分诱人,就买了二块,一抹嘴就下去了,痛快!肚子圆了,自然就该赶路了。尽管天气酷热,但已经习惯了,累了再说吧。

殊不知,走出大约有5里地时,我的肚子开始发作,肚子疼痛不止,翻江倒海。我立即撂下车,就在路边庄稼地里面狂泻。泻了一阵后稍好些,就又拉车上路,走了一阵子,又是肚泻,再次往路边地里面跑。如此几次下来,整个身子就全软了。老话说,好汉架不住三泡稀,更何况有重载在身。更要命的是,那时候的气温最高,路面已经变成橡皮路,拉起来分外费劲。在这双重打击之下,我只有继续低头往前挪动,回头看着车轮在缓慢地转动,车轮下面碾压出一道明显的车辙沟。车子在一寸一寸地前行,我浑身的汗水任凭下淌,头上的汗水流进眼睛里面,有一点咸涩蜇人的感觉。我的身子左晃右晃,同时大口喘着粗气,有些晕晕糊糊地拉呀拉。

那时,路边根本没有什么药店一类的医疗场所,无从得到治疗,有病也只好忍受着。没有帮梢的,我只能继续独管单扛。我的双腿发软,每行一步都直打哆嗦,拉动双脚蹭着地面挪动,慢慢地落后很长一段距离。尽管伙伴们会不时地帮助我一下,但拖了大家的进程,总不是个戏,只有硬扛下去。

我每走大约一百米,就休息一下,喘口气,肚子疼时就又泻一点。我心里清楚,泻肚要脱水,失去大量盐分,必须补充一下。好在路边有不少卖茶水的,就大量喝水,以补充水分和盐分。就这样,一边赶路一边喝水,再继续排泻出来。大约走了二十里地之后,肚子内已经完全泻空,我就像是蚯蚓一样,成了直肠子的腔肠动物了。当不再拉肚子时,喝下的水自然全部变成汗水出来了。我全身被汗水泡着,用手一刮胳膊,汗水顺着手指头往下流。直到这时,我才心里踏实一些,开始我还真害怕拉不到许昌了。

沥青路面要比一般土路面上的温度高20度以上。因为沥青路总厚度在30公分左右,吸热很快而不容易散热。在那种暴日的烘烤下,路面上的实际温度至少在60摄氏度以上。在路面上行走,烘腿的高度到膝盖以上,因此首先就是腿部汗腺大开。一般行人走在路面上,会热得心口发闷。拉车人虽然习惯了,但在大热天里干活,那种累与苦仍然是在摧残着身体。

那时刻,头顶上是阳光直晒,脚下是热气烘着,用蒸笼来形容似乎还不够。我全身的汗水涌出皮肤,又顺着腿肚子一直下流到鞋子里面。脑袋上的汗水顺着脸下巴滴在路面上,并不是立即蒸发,而是形成浅色的水印迹,点点滴滴地洒了一路。我这样苦上加难,真正是又苦又难了。

尽管我不再肚泻了,但也不敢随便吃东西,还只能咬牙前行。当时并不懂得,当人空腹时过度干活,会直接消耗体糖,如脑、肝内的糖类,进一步时会消耗肌肉组织,使人全身特别是腿部肌肉抽搐无力。我的感觉是,两腿就像是踩着弹簧,膝盖打颤发软,每前行一步,腿部用力蹬着地面时,好像是要把大筋给抻断了。因为大量的出汗,加速降低了自身调节体温的能力,我的头部有些发沉,明显地是供血不足,已接近中暑。好在年轻,心脏还好,没有当即倒下。

我实在没有一点力气了,就在路边饭馆里买了一碗汤面条,既可保证卫生,补充一下水分和盐分,又可以补充一点体力。就这样,走走停停,吃点东西喝口水再走,从襄县城北到许昌约70里地,耗用了一天半时间,就是死死扛下来的。到了仓库货场,我的体力已经透支,在伙伴们帮忙卸完货物时,我只有喘气的力气了。我不知道人在这种情况下的极限状态是什么样子,但对于我来说,犹如从不见边际的泥淖里面爬出来一样。

这次拉肚子的经历,让我受罪不轻,从此就再也不敢在外随便吃东西了。回想一下,当时是年轻不在乎,全仗着一股子犟劲硬顶下来的。但是,死拼的代价是身体受伤,肚子不好的毛病是落下了,直到现在。拉车人,没有外伤是幸运的,但总会有大大小小的内伤,诸如关节病、风寒腿以及内脏毛病之类的,挣点钱真不容易!拉车人之苦,往往是自身的生活环境所限。没有可靠的经济收入,没有可以依赖的社会保障,劳动环境和条件又特别地差,因此在劳作过程中会特别地艰辛。可以想象,连吃饭都不能保证的时代,人的欲望仅仅是企盼饱腹,在拼尽了所有的同时,哪能考虑身体被摧残的可能性?

四、拉粮包去夏李

年年底的一天,从叶县东关粮食加工厂运小米去夏李公社粮管所。

我们共六辆车子,上午装货,下午出发,晚上沿路找住的地方。当天是阴天,刮着很小的西北风。毕竟是顺风,也并不太费劲,在冻硬的沥青路上拉车,还算是顺利的。大家都忙着赶路,没有觉得太冷。

在路途中间休息时,我们用一节细竹子掏空做成的直通管,插入几个米袋子里面分别弄出来一点。进入旧县公社路段时,有路边加工做饭的,用小米换了些厚馍。车上带有咸菜,就着吃点厚馍,喝点带的水就够了。吃的没有问题了,剩下的就是途中住宿的事,初步计划是到了旧县公社的三岔路口再说。

到了三岔路口再向西,就是去夏李公社的路。我们走了大约一里地,天已有些黑了,见到路边有生产队的打麦场。场里没人看守,大家拉车进去,停靠在麦秸垛背风的一面。这时,微风拌着零零星星的小雪花开始飘落。

大家稍事休息,商量一下后,把车子双把压平一些反插入麦秸垛里面,车子把上再搭着破床单,挡住下雪,车子下面就成了地铺。地铺是用从麦秸垛上拽下来的麦秸铺成,既隔潮气又保暖。把麦秸从中间向周边摊高一些,就成了真正的铺窝。按照老话说,麦秸窝里有火,挡风御寒。旷野之中的我们以天作被,以地作床,实实在在是与天斗与地斗,虽然谈不上其乐无穷,倒也十分满足。大家爬进窝里翻身便睡,有破被子盖在身上,倒也惬意。那时的好处是,天阔地广之中,打呼噜不会影响别人。当时,微风和着小雪,周围静悄悄的,那是真正的细润无声。

麦秸窝地铺,真是个好东西。那就好比是一个自制的土造保暖袋,更应该说是个保暖盆。现代保暖袋是带有拉锁的筒被,使用起来并不方便。而我们的保暖盆,下有厚麦秸垫子作隔湿保暖层,周边有麦秸围住,上有破床单挡风防雪,身上有破棉被,全身不会受寒气侵体,非常理想。大家在路上已经流了很多汗水,汗水一落,感到冰凉;钻进麦秸窝里面以后,身体很快就开始回暖,体温把湿内衣也给烘干了。再说,车子靠着的大麦秸垛又背风,一并构成了最实用最有效的避风港。

躺进麦秸窝里,外面下着小雪,身体温暖如火,还有新鲜空气呼吸,真叫一个美!我张开四肢解乏消累,浑身骨头自由伸展,再加上肚子里面有食物,既不冻又不馁,简直就是被幸福包围着。这并不是被动式的苦中作乐,而是主动式的自得其乐。拉车是苦,但在苦中能够找到一点享乐,那是可遇不可求的机会,这难道不是一种奢侈和享受吗?还有比这种更惬意的吗?人在最低层生活时,自有低层人的幸福感标准,当衡量尺度降至底线时,也特别容易满足。此般故事,恐怕经历过的人并不多。

鲁迅在《自嘲》中有一句:“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其意思是,不管和不受外界干扰的自我享受,是一种精神上的放松。我在这里模仿为:“钻入草窝做美梦,自无棚外寒意浓。”虽说外面的世界有风有雪,在我进入小小安乐窝后,就暂时与已无干了。那时,漆黑的旷野中连鸡犬之声也不能相闻,好像整个大地进入冬眠一样。我们是真正接地气了,几乎可以与野生洞穴动物合并同类项了。

有古诗云: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很明显,这是在描述冷霜冰雪之中诗人的感受,其心境可见。对于我们来说,在阴云与风雪之中,看不到星空,在四周漆黑的旷野里,连远处村庄的灯光也看不到,只能偶尔感受到有细小的雪花钻进来,落在脸上的一丝凉意。在这天地成为一体的空间里,一切都是那么地寂静无声,只有我们的身体触动麦秸时的“嗦嗦”声清晰可闻。劳累之后的我们,既没有观看灯光的闲情,又无体会雪意袭人的逸志,眼下只有被温暖催促下的困乏。

睡下后,周边的一切好像都被冻得凝固了,听不见风,看不到雪,没有行人汽车,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也都全部销声匿迹了,似乎连时间都不存在了,实在是安静极了。虽说与打麦场旁边的坟地为邻,还带有一点儿别扭,可我们什么也不去想,先享受一下吧,明天一早还得赶路。

第二天早上初亮,下了一夜的小雪还在星星点点地飘个不停,大地上铺了一层雪,成了银色世界。不同的是,去往夏李的黄褐色砂土路,变成了一条黑褐色路带,在白茫茫的大地中异常醒目。开始,大家并没有在意,可是当拉车上路走几步,就大叫倒楣,原来是小雪下到路面上,被路面地温融化,全部下渗到了土壤里,整条路全成了橡皮路。这一下就完全不同了,路面不硬,车轮陷入路面里,怎么也拉不动。平时路面硬时,一人拉车走没问题;而这时候,二人合作盘车也很难走动,就是下坡也得合伙推着走。怎么办?只好每二人合作,先推一辆车前进几十米后,再盘后面的车子。

这是我第一次碰到橡皮土路,也没有想到会这样难走!整整一夜的小雪,全部融化后进入路面下的土壤,形成很厚的软土层。从路面上看,与平时一般无二,仅仅有一些很细小的裂隙。这些裂隙大多呈现与路面走向一致的纵向方向,好像是在雪水的浸润下,发生龟裂后形成的。可是,重车一压在路面上,马上就呈现出橡皮状态,车轮下面出现深深的车辙沟。一般沥青路的沥青面层厚度大约十公分左右,再下面就是碎石基础层,使得车轮下陷的深度有限。而这段土路成为橡皮状态时,其软土层厚度要远远超过沥青路面层厚度,感觉就是深不见底。当时,车轮下陷的深度,几乎要超过车胎高度,而且路基对车轮没有反弹力,车轮陷进去就不能再出来。更绝的是,车轮压在路面上时会自然下沉;等到车轮一过去,路面几乎又恢复原状,看上去跟没有车轮经过一样。更为奇特的是,沙土路面上没有泥浆,看上去就是潮湿的黑土路面,而且乍一看还是很好的路面。有谁会料到,仅仅是一场不经意的小雪,而且又只是在这一段土路上,竟然发生了如此离奇的事情。这太特别了,对于没有经过的人,根本无法想象!

试想一下吧,对这一特别的自然现象,如果作为一个科研课题探究一下,说不定会有特别的重大发现。然而就我们来说,对眼前的一切既困惑又恼火。实际上,大家都被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打蒙了,显得十分无助。再加上天还在下着小雪,化成水后继续下渗,情况逼迫我们做出选择。有什么办法呢?下雪,坏路,剩下十里地,又不值得多耗一天,就硬着头皮赶路吧,大家继续合作盘车前行。每当盘完一辆车,就休息一下喘口气,人人都是一身大汗,稍稍停一下就会感到全身冰凉,嘴里呼出来一团一团的白色哈气,双手都冻得手指头发麻发疼。处于茫茫的雪野中,光那份透骨寒的罪,就够受的!

人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殊不知,别有人间行路难,我们遇到的橡皮道,要比蜀道更难。大家深陷困境,远看是飘落不断的小雪花,脚下是不见尽头的的橡皮地,空气冻得说话都不连贯,连个发泄对象都没有,活活气死人!天不作美,偏偏与我们下力人作对,仅仅小施一手,就置我们于绝地。大家无奈加无奈,还是无奈,只有拼了!没有出路,只有赶路!赶这点路程,拉和推并用,来与回重复,所有的人都要垮掉了。

就这样的掏尽全力,等快要到达夏李时,又要过澧河。河上没有桥,百米长的河滩上全是河卵石,照样还得盘车。好的是,在卵石滩上过车并不难,虽然颠簸得让人直心疼车子,但毕竟不是软地,不会陷住车子。用技术术语说,卵石滩下面是自然级配,土壤密实度达到百分之百,根本不用担心车子下陷。可是没有桥,必须脱了鞋光脚推车过河。

河水宽度有十米,水面清彻见底,只有没脚脖子深。但是,在风雪天气下的河水,温度极低,按照物理学的解释说法,冰水混合物下的水温是零摄氏度。当时的河水温度也高不了什么,况且又是流动水流,更不能保温。当时大家用手试了一下,是刺骨的感觉。实在没有办法,脱鞋下水吧,赶上了,就躲不了。好在水面不宽,所有的人合推一辆车,并不多难。推车时大家都一声大叫,快速冲过去,不敢停留,紧接着再推后面的车。来来回回的几趟下来,每个人的脚都冻红了,加上小一点的河卵石又特别地硌脚,来回都是蹦跳着走路。刚一下水时,脚部是刺骨的疼,紧接着是麻木的,来往的几趟往返,整个小腿都是麻木状态,也感觉不出有多疼。等到车子都过了河,大家赶紧穿上鞋子,再继续盘车过河滩后,腿脚才算暖和过来。

从三岔路口到夏李,只有十多里路,前后用了六个多小时,足足多用了二倍的时间。到了粮管所后,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大概是老天可怜和弥补我们,卸下小米袋后,粮管所还有空麻袋要拉回县粮食加工厂。这在拉车人看来,属于来回载,没放空回返,当然会多挣点钱。因为麻袋体积大,每人大约只能装多斤重,急忙装好后,已经是下午二点多了。大家急忙在夏李街的小饭馆吃饭,我买了杂烩菜和三个蒸馍,胡乱吃下后立即启程。回返时,又要盘车过河滩,还得趟水过澧河。所好的是,天气已放晴,土路面变得硬了一些,加上车载小,麻袋又有弹性,不像米袋子那样死沉,拉起来自然要好多了。等过三岔路口上了许南公路,一路向北的小下坡,又快速又省力,对于拉车人那就是小享受。到了县粮食加工厂卸货结账,这两天时间挣了五块多钱,收获颇丰,心中那个高兴。

本来可以很顺利地挣到钱的活儿,却因为一场不期而遇的小雪,导致了一段极难通过的橡皮路,加添了额外的劳累,实在把我们给坑害苦了。人们常说,祸不单行,福不双降,这还真是的。下雪天碰到橡皮路,又要光脚趟水过河滩,这是祸不单行;回返时在恶运之外得到一次挣钱机会,是福不双降!这种苦乐共有、交互同现的事情发生,还真有点祸福相依的意思!

说起来也有点奇怪,经过那次地穴动物般生活之夜的感受,可能也有我多次在空旷野地里睡觉的经历,我很喜欢荒原田野里的寂静。至今,有时我还专门去到山区,找到一处无人无车辆的地方,站在草丛里面感受周边的寂静。在那样的安静环境,耳朵里面只有触动草丛时的“嗦嗦”声,以及感受到两脚踏在地上的动静,同时远望空中的卷云变幻,脑子有些发呆和停滞的感觉,那真是云中世界,静里乾坤,别有意味在我心中!(待续)

来源:叶县史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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