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中酿酒,成日守着灶火发呆,夏时六月,溪水荡荡,天上游云如走马,愈觉山静日长。闲翻旧时笔记,想起十四年前遇见的一位老人给我讲的一个五十多年前的故事。讲给你听吧。那个山上有排红砖瓦屋,过去是劳改农场的连队指挥所,现在是退休所。当地人称“活死人墓”。安置的都是农场曾经的两劳人员,有的是送劳改后家人就与之划清了界限,有的终身没有婚配,俗称孤老。往山顶上爬,要经过北九垄,过去掩埋劳改劳教人员的荒山。这里土很肥,杂草繁茂,密密扎扎,我一米六二,毛菊蒿长得比我还高。七月暑伏天,奋力划过淹没头顶的杂草,闷热难当,迷路多次,在荒草中乱打转,差点中暑。农场山下空置旧房屋多的是,将老头们迁到这荒山野岭,难道是为了方便埋他们?午后时分终于抵达,正是一天之中暑气最盛之时,几个老头坐在烈日炎炎之下,纹丝不动,面无表情,见我突然从杂草中窜出来,也毫不诧异。这是在举行什么神秘的仪式吗?这么热的天!“你们这是在干嘛?”良久,才有个老头回了句:在等死。这开场白,令人猝不及防,不知如何接话。一时,四周静谧得连聒噪的蝉鸣都惭愧退去了。冬天,我又爬到山上去,发现他们依旧坐在那里,姿态都没怎么变,在呼啸的北风中,纹丝不动。这毅力,这耐心,我信了。之所以还活着,仅仅因为还没死。98年大洪水后送上来的,每个人每月发30斤米,40块钱。他们成日窝坐,减少一切活动,免得费粮食,如同入定。论如何在恶劣的环境里活下去,这里每一个人都堪称生存专家。怀疑每个老头都掌握了龟息大法,他们都静定得不像只活物。那年,整个冬天,我都追随一群老头在北风呼啸的山坡上晒太阳,早出晚归。携带小马扎,散落荒草之中,背对北风,面向太阳。阳光稀薄,脸都冻呆了。他们在等死。我,则想捕捉这些将死之人的话语。那时我二十来岁,正生命力旺盛,却纠缠于“人之所以活着,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活着有目的和结果吗?如何选择和度过自己的一生”这些难题,把自己搞得时而激昂,时而虚无。老头们追逐太阳,我追逐他们。这些在劳改农场度过一生的人类,对安全领域非常警惕,贸然靠近任何一位都不是明智的做法。假装成荒草中老鹌鹑般地存在,一步、一步耐心接近。这北风呼啸中晒太阳的活动,已达数月之久,终于磨得对我开了口。问了他一个问题:“人究竟能不能被改造好?”“什么他妈地叫改造好了?只能越来越坏!”熊老头被我一句话就给激怒了,顿时破功。我想,他是出于气愤而打开话匣子。“就拿我来说,进来只有二十几岁,好单纯,无非跟单位领导顶了几句嘴,多大个错误?就把我送到这个鬼地方来,在这里我学会撒谎,打架,偷东西,检举揭发害人,人他妈怎么可能改造得好?在这里能活下来的,没什么好人!”环顾四周,老头们一言不发,竟然没人表示反对。也许过往的生存经验在警告他们,死于话多?老熊案由是无理取闹。二十几岁时年轻气盛,跟单位领导吵架,他父亲是个老革命,亲自把他押送农场劳动教养,打算磨磨他脾气好回去接革命的班。那时教养政策是有期限的,短则三个月,长不超过两年。没想到期满后,农场要求原地就业,任他父亲怎么想办法也没能把他弄出去。已经五十年过去了,现年七十八岁,是这群老头里最年轻的。退休所年纪最大的戴祖兴,九十四岁,秋天在坡上拾柴火,跌倒爬不起来,呼救无人应,慢慢地,就死了,慢慢地,腐烂了。“明年春天,那里草会特别高。”老熊抬手指了指前面不远处,荒草中露出一小捆枯枝,一根拐杖插在上面,权做记号。“我们这些人活着做苦役,死了做肥料,就是一生。”“不过,我记得有个家伙,他说死也要死在外面,坚决不给农场做肥料,这家伙一生都在拼命地逃跑,直到死。”老熊脸上掠过一丝不明显的笑意。“这个人,不是一般的人,相当有毅力,无论你怎么打他,折辱他,就是不低头。每次抓回来都打得要死,那时候根本跑不掉,到哪里都要介绍信,到处都是便衣,老乡举报一个劳改犯,奖励五斤粮食,去壳的。他自己也晓得跑不掉,但还是跑,有时人还在押解回农场的路上,就在计划下一次逃跑。”“这人干什么的?”“干什么的?劳改犯嘛!没有职业,出身是个少爷,叫宋遗生,家里是万载县的大地主。他说家里房子被占了做县政府,干部就说他跟政府算翻天账,打得好厉害啊,这家伙,很倔犟的一个人,你要他检讨自己,那是绝对办不到,你要他检举揭发别人,那也办不到,你怎么打他,他都不说话,很有骨头。用管教干部的话说叫反动透顶,死不悔改。”“犯了什么罪进来的?”“盗窃罪。”“盗窃什么?”“一碗剩饭。”“……”随着老熊的讲述,我在此深冬潜入宋遗生命运的河流。一位少爷,生在一个注定灭亡的阶级,插翅难逃,坠入命运的深渊,每一次挣扎都越陷越深,直至没顶。万载宋氏系鼎族,历代科甲不绝。宋遗生是遗腹子,出世没有见过父亲面,其母爱如珍宝,在百般呵护下长大,自幼延请名师教习。年日本投降,国共和谈,天下一时太平,宋遗生时年十五,其母选可靠亲随陪侍,前往杭州蕙兰中学求学。蕙兰中学堂创办于光绪二十五年,早期是间教会学校,学风开明,近代不少名人都在此任教,郁达夫,冯亦代,陈从周等都是此间校友,胡兰成也曾在此求过学。宋遗生在蕙兰中学就读期间内战爆发,兵戈四起,其母担心安危,派人接他回乡,娶亲成家。妻子是国民党经济部秘书之女,也是青梅竹马的表亲。因家有祖产,日子过得十分悠闲,每日只是看看书写写字,陪妻子研究美食,撰写私房菜谱,有雅癖,好茶,好名器,生活洁净舒雅。虽是乱世苟安,但夫妻情趣相投,琴瑟静好。这是宋遗生的前半生。“万载县,那个地方产百合。把百合瓣掰开洗净,猪肉打成茸填充,再合成一颗完整百合蒸熟,这道菜叫百年好合。他说这道菜是他发明的,新婚的时候做给妻子吃,讨个好口彩,吃得精巧吧?”不等我回答,老熊又说,“后来在农场劳动改造,饿得他妈的吃生蛤蟆,泥鳅,泥巴垄里逮到就往嘴里塞,生吞!”年土改,命运之刀斩下。家产尽数没收,作为地主分子也被限制人身自由,接受群众管制。由于饥饿,偷邻居家剩饭吃,被举报抓获,以盗窃粮食罪判刑1年。那一年,宋遗生21岁,从此开始其将尽一生的劳改生涯,也开始其穷尽一生的逃跑生涯,拼命地逃跑,被抓回,毒打,再跑,用尽全力试图从命运的漩涡中逃脱。年劳改期间从农场三次逃跑,一次加刑2年,几天后趁看守稍有走神,带手铐脚镣逃跑,捕回,加刑6年,连原刑合并9年。年反右运动时又逃跑,捕回,加刑5年,累计刑期14年。65年社教时,受同队检举其在毛主席语录上做反动批注,定为现行反革命。同年10月再次逃跑,捕回,全连战士加管教人,联名申请对他立即执行枪决。这是个改造不好的人,大家都对他失望了,消灭掉算了。那是宋遗生劳动改造的第十四年,从一碗剩饭入刑,裹入命运的深渊,每一次挣扎都陷得更深。他说:“我这一生都不合时宜,新民主主义革命,我是三大敌人,社会主义革命,我又是五类分子。”那年宋遗生三十五岁。劳改第二年,妻子随即与之划清界限,再无音讯。他虽然无法接受,却又深深地理解了她。在这个时代,生于他们这个阶级的一条狗都在劫难逃,何况一个女人。捕送劳改之时,妻子怀有身孕,也不知孩子是否出生。宋遗生陷入一种癫狂的热情之中,过去与现在,在他内心造成难以忍受的分裂。有时一个念头起来就发足狂奔。一次次逃跑,与其说面对死,不如说是面对生,选择怎样的活法。农场三面环水,一面深山,看守严密,极难脱逃。暗夜里用铁皮小刀磨切竹条,每一丝力量都精巧到位。只有夏天这个季节,住在竹子搭的临时工棚时,是绝好机会,钻出去是排污沟,潜过去,就是深山。一跃而起,跑过看守,跑过子弹,炙热气流在耳边呼啸,空气中微微焦灼的硫磺味,一意狂奔,跑过了时间,跑过了命运,跑回家,那扇大门推开,母亲坐在葡萄架下,打着瞌睡,一手微微推动摇篮,幼儿在熟睡,妻子抬头望见他,热泪陡地涌出……我也热泪盈眶,背过身,转面迎向北风。自由,爱与希望,毅力,这些都是很好,很好的,但是不一定得偿所愿。这不是电影,是一个人活生生的轨迹。此刻,不小心潜入了他命运的河流,有窒息之感。“他那个时候批斗得厉害,挨打很多,只要运动一来铁定跑不掉,是老“运动员”了。劳动都戴脚镣的,最高级别的镣铐,三十二斤重,他很瘦弱,拖不动,行动要弯腰用手捧着。铁镣很短的,是防止犯人迈开步子逃跑,捧着直不起腰,拖又拖不动。这个在整人方面,是相当考究的,那是花了相当多心思。那个铁镣长期铐住,肉都磨烂了,生蛆,臭不可闻,露出白骨头。”“那时候戴镣铐的人好多啊,每个耕作队都有。”老熊抬手朝山下指了指:“傍晚收工的时候,都是拖脚镣的声音,哗琅琅响,尘土飞扬。”如今,山下空无一人,只有大风吹过芭茅起起伏伏。这座农场高峰期有数万人在这里劳动改造,五十年过去了,活到现在的很少了。有太阳的天气,老头们就从巢穴里蠕动出来,汲取一点阳光的暖意。相互保持着距离,即使做了多年邻居,他们从不交谈。随着阳光向山那边西斜,不时挪动小板凳随之迁移,像九大行星围绕太阳运行的轨迹,途中绝不会拐弯撞车。他们认为人是这个世界上最坏、最可怕的动物,这一生的伤害都来自于人,甚至是最亲近的人,在关键节点给予致命一击。这一生从押送劳改农场,就被隔离在正常的生活与伦理之外,在漫长的苦役生涯中,又彼此主动隔离,形成一座座孤独封闭的孤岛。“劳改农场各大队换来换去,不让你在一个地方建立联系,不允许产生私人的关系,那么多年,我也就记得宋遗生这个人的事情多一点。这个人相当孤僻,古怪。”回忆劳改生涯,好像一条漫长的泥泞之路,老熊时时停顿,陷入泥沼之中。“69年,饿得受不了,在苞谷田里劳动,偷苞谷吃,他看到了,他把头转过去了。没有举报我。举报有功啊,奖励一个馒头,他不饿吗,他也饿嘛,但他不害人,我记着他。”“你懂吗?那时候老婆举报丈夫,儿子举报老子,亲人之间都互害,风气就是那样,积极靠拢,挣表现嘛。他从来不举报别人,这很不一般的。”怀疑我不能理解这种“古怪”,老熊特别强调了一下。那我怀疑他大概也不理解,这难道不是善良吗?“他劳动不好,吃丁等粮,最低的,每个月36斤。那时候粮食定量是和劳动挂钩,劳动好的定量高一点,劳动不好就吃丙等丁等,吃不饱哪有力气劳动啊?食堂发明他妈的双蒸饭,米粒涨得透明通通亮,人吃了那个饭水肿得通通亮,哪还有力气干活啊!劳动不好更不给饭吃,真是好绝望!”“他这个人搞不懂,劳动态度又很好,不像那些两劳人员想方设法搞坏生产工具,劳动就耍死狗,越要我做事,越不好好做。要说反动,宋遗生最反动,但做事又仔仔细细地做,分配什么任务,他不罗嗦,努力去完成,就是体力不行。”“你不晓得他在意什么,不在意什么。他说自己是有洁癖的人,又没有意愿把生活搞得好一点,特别邋遢,破衣烂衫的。有次下大雨挑堤,衣服湿了,放在烧开水的灶边烤,烤焦了,就任其烧掉,他就看着它烧,一动不动望着那个火苗。我觉得好可惜,他说烧掉算了,没什么用。劳改一年发两套衣服,劳动强度多大啊,穿不到头的,衣服烧掉了,不冷吗?这个地方要紧的是保命啊,你不能生病,一病就要完蛋,也防止尽量不要受伤,受伤也要完蛋,要保存自己才能活下去啊。有同犯检举他对发的衣被不爱惜,破了也不缝补,批斗会打得好厉害。他死不认错,说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连生命都可以被践踏,几件破衣服算什么?你看看,他给你拽这种屁!”“也许,他说的洁癖是指精神上的?”不禁猜测了一句。“他那个就是少爷脾气,迂腐不切实际,认不清形势。人要活下去要适应环境,而不是让环境来适应你,都沦落这个地步了,要紧的是保命!你说对不对?”老熊对宋遗生有敬佩之处,也有不屑,有时,也有一丝丝同情和惋惜,情绪很复杂。一个出身新时干部家庭的子弟,一个出身旧朝代地主家庭的少爷,两个不同阶级的年轻人,在新旧时代交替之际几乎同时卷入命运的巨轮,在同一个劳改农场待了三十年。一个积极向党靠拢,努力改造自己。一个绝不靠拢,随时都在准备逃跑。长期的苦役生涯,精神的凌辱,肉体的折磨,对未来的绝望,三十年如一日,无不在侵蚀着人的毅力,这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拉锯战。宋遗生做事认真,并不是为了挣表现,显然他不屑,只是性格使然,这是个绝不敷衍,也不苟且的人。他始终面对的是自己。老熊问我对不对,我没说话。这不是对不对的问题,而是泾渭分明的两种活法。坐在凳子上的人怎么可能搬得起凳子呢?“你们是朋友吗?”“不是,谈不上。”老熊忽然冷淡疏离,几秒钟前流露出的情绪像一缕青烟飘散,语调萧索:“什么朋友不朋友的,劳改农场哪里会有朋友啊?可以说,你不搞我就不错了,相当不错了,也就这样了,不可能交心,祸从口出,一句半句,别有用心地听了,给你举报上去。一时没有举报你,可能是举报价值不大,真有立功机会,谁不想抓住?都想立功减刑早点出去嘛。”沉默了一会儿,他轻轻吐了一句:“不要对人抱幻想。人是最坏最不可靠的东西!”“那些犯人看不惯他,晓得他过去是过好生活的,嫉妒他,故意折磨他。从小过得很考究,锦衣玉食的,跟红楼梦里贾宝玉一样,但不是纨绔子弟,家教好,有修养。一个人的出身,底子很重要,决定性格,也决定命运。我们这些两劳人员都有出口腔,脏话多,他没有,讲话斯斯文文,可是那又怎样?你越不合群,越不一样,就越要把你拖下来,在烂泥巴垄里踩你。”“为什么?按说沦落到这个地步,都是可怜人,何必呢?欺负人不也费力气么,都吃不饱。”“不为什么,就是心理变态!我告诉你,可怜人整可怜人是最狠的,犯人管犯人比管教干部还狠,还积极。干部还讲点政策,这些人不讲的。”老熊义愤填膺。想问他有没有举报过宋遗生,但又觉得答案并不重要。面对残酷的环境,人本能会奋力抗争,而当环境恶劣到一定的程度时,旷日持久,看不到希望,人的抗争之心就会慢慢被消磨殆尽,逐渐习惯这里,依赖这里,甚至维护这里。不仅仅劳改农场如此。在那些并没有那么恶劣的环境之中,人们也会如此,将自我驯化错认为自我认同感。人们自有一套逻辑说服自己。“有一年挑大粪,规定每个人要完成多少担,自己舀自己挑。他没有东西舀,那些家伙就逼他用自己的饭盆舀。用自己的饭盆舀大粪,舀到桶里,挑到地头。把人逼到这个份上!”“完不成任务会怎样?”“完不成任务,轻则不给饭吃,别人吃饭的时候,要跪在那里,检讨自己,要大声检讨今天为什么没有完成任务。重则影响干部对你的看法,思想鉴定,说你改造不好,改造不好就回不去。”老熊体力也不好,从小也没做过什么重事,都完不成任务。一个旧时代的少爷,一个新阶级的干部子弟,俩人常常跪在一起。下大雪,同犯都在屋檐下吃饭,两人并排跪在雪地里。雪纷纷下,老熊大声叨叨叨。宋遗生紧闭嘴巴,望着雪花发呆。他从不进行自我检讨。忽然,他打断老熊:下雪了!老熊没有停下,下雪又不是下冻米糖,有什么稀奇的。“究竟是犯人需要劳改农场,还是劳改农场需要犯人?”宋遗生像是在问老熊,不等回答,又轻轻说:“回不去的。”伸手接雪花,拢在手心里慢慢捏着,一瓣,一瓣,合拢成型,捏出一颗晶莹剔透的百合,轻轻放在面前的空饭盆里。“把百合掰开,填充猪肉茸,上火清蒸……”老熊饿得前胸贴后背,心头火直冒,打断他:呸!不要放你妈的狗屁了,你老婆不也跟你划清界限了?还百年好合,有个屌用!宋遗生望着舀过大粪的饭盆,一言不发。眼泪大颗大颗涌出,一滴、一滴、顺着脸颊坠落,像一滴一滴血砸在雪上。无声无息。这个人,打他,折辱他,镣铐加身,都不曾让他流露出柔软,和哀戚之色。那是老熊唯一一次看到宋遗生流泪。年冬天,已经改造了19年的宋遗生,在自己的年终总结中,坦白地说:我的思想反动是一贯的,不是一旦的。这是对命运的绝望陈词,也是对自己认知体系的坚持。“那时候我们觉得老老实实服刑,改造成新人就能回家,他不信,不放过一切机会逃跑。抓来劳改他老婆还在怀孕,他自己是遗腹子,想见孩子一面,人性嘛,做了父亲的人。”老熊颇为感慨。“不过,人和人不一样,我就是我老头子送到来劳教,他现在也不在了,恨也没地方恨,我自己也是快要死的人了。”老熊嘟嘟囔囔,望着山下出神。“谁知道,我们都被骗了!到死都回不去,注定要把骨头扔在这里当肥料。年轻的时候拼命地劳动,改造自己,以为改造成新人,总会有出头之日,能跟别人一样正常地生活。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唉,不能想,一想这些事情我就心里发躁,人要发疯……我坐在这里,我看到太阳下山,我一生就这么没有了。”“为什么不离开这里?”连看守他们的人都已经老去,已经死去,墙也早已拆除。“去哪里?我一生都在这里度过!”“可是,你并不喜欢这里。你痛恨这里。”“以前是跑不掉,后来是不想跑了。一辈子都在这个农场,外面也不适应了。”“宋遗生呢?”“他跑出去死在外面了。”年,劳改农场建制取消,转型成农垦单位,鼓励他们回原籍,但多数人都没有离开,留下来每个月有一点补助。宋遗生马上就离开了,乞讨为生,两年后,也是大雪天气,人们发现一具冻殍倒于荒野,旁边的破篮子里还有一碗冻成冰坨的剩饭。当时通知农场,老熊是知道的,就说何必把他拖到农场里来埋?人家死都要跑出去死的!就把他在荒野埋埋掉了。他有两张宋遗生的照片,给了我。一张拍于21岁,是初次判刑的时候,一张拍于50岁,离开农场时。两张照片相隔30年,眼神仍然桀骜不驯。后记:此人已死去多年,我一生跟他素未谋面,但因为倾听和此刻的讲述,我像在他一生里游荡了个来回,从一碗剩饭入刑,到一碗剩饭结束。“他跑出去死在外面了。”这句话,一瞬间击中了我的全身。为什么活着,没有标准答案,然而怎样活着,人的历史里却给出了泾渭分明的活法。活着是珍贵的,大多数人只是存在。《古拉格群岛》中有句话,“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既然遇见,我就替他书写吧。只是,看到的,听见的,远不是他所遭遇的全部。刊例广告张小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