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气从路两旁树丛里包围过来,如一根根银针,生生地刺戳筋骨。
仿佛把人要冻回家,疼得脸都僵硬着,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当镜一照,哇,满脸的“高原红”。
一摸下颌,似铁一般的冷。
冷虽冷,但干枯的草丛中,仍见新绿点点。
远处一只只柿子挂满枝头,红盈盈的,那是留给鸟儿的年餐。
腊月底了,再过几天就是春节。
我回老家,给长辈送年礼,乡俗叫“提年”,这是我多年一以贯之的。
前面,就是高家墩子。
什么时候太阳出来了?
两天前才下了雪,此时房顶上的积雪还没有化完。
银亮的水,答答地滴下来。
阳光漫天泼下来,墩子上的三爷,坐在东山墙根晒太阳。
他两手插在棉袖里,眯着眼,满脸深刻的皱纹如核桃。
静静地,他享受着那份暖意和安逸。
这是我所知道到的,“麦一种,手一拱”,悠悠冬闲。
大人们没多少事干,我们也放了寒假,墙根晒太阳是日常,很热闹。
我的眼前迅疾浮现了一幅画面:早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寒不惊手。
摸摸墙根,已经晒得暖烘烘的,虚席以待。
吃过早饭,大人们陆续走近墙根,闲坐、唠叨,谈天说地,挤在一起晒太阳。
我们半大的孩子也来凑热闹,依着墙根“滚玉球”,兴致勃勃。
人们后背挨着泥墙,棉袄把墙皮磨得光溜溜的。
渐渐地暖和了,就想事干。
于是,我们玩一种“挤暖”的游戏。
大家分成两队,以墙山头中线为界,倚墙两边挤,蹬足扛肩。
在几数胜败中,身子出汗了,颈项里热乎乎的,直冒气。
输赢,只是聊博一笑。
或而,玩“斗鸡”,个个金鸡独立。
单腿跳跃冲撞对方,落腿为输,斗倒跌地也为输。
热酣之际,棉袄一脱,刹那间你冲我突,喊声震天,尘土飞扬。
没上场的同伴,跃跃欲试,围在一旁呼啦啦地看热闹。
墩子上的年轻姑娘,站在远处假装说话,实则不时地向这里瞟一眼,偷着乐。
日头正中,太阳从墙根一寸一寸上移。
母亲喊着回家吃饭了,我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挤暖,斗鸡,都是需要力气的。
家里穷,吃不饱,我身子长得像葵花棒一样的瘦,很虚弱。
那时,里下河地区的小米,很胀,经饿。
特别的畅销,八分钱一斤,还不要粮票。
小米紧俏,买不到了。
母亲只好买“南优”粳米,一角二分一斤。
拎着米袋,走在回家的路上,母亲有些不高兴。
家里一大堆孩子,个个肚子里都长了牙齿,天天没到饭事就喊饿。
那时买肉,母亲也尽量挑肥的,纯瘦的不要。
肥的咬嚼有滋味,容易腻人,瘦的不经吃。
小年北正值四九天,过节了,钱不够打肉,母亲就买猪血。
可就是买猪血,也要排上老长的队。
“菠菜炒血子”、烧豆腐、青菜汤,是陆续端上来的。
每上一道,我们兄弟几个瞳孔放光。
待到动筷,霎时手臂生风,疾如闪电,卷席一般消灭。
有的菜,尚未看清里面是什么,眨眼已经光盘……
吃饱了,我就到墙根晒太阳。
猫咪趴在墙角,昏昏欲睡,温柔着呢。
几只麻雀,在后墙草垛上嬉闹,扑翅、鸣叫。
冬日的太阳,慷慨,可爱,无私地洒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筋骨晒得酥了,眼皮沉下来,我有时便躺在墙脚睡一觉。
长大了,读书知道,晒太阳,古已有之。
并且有个颇为文雅的名字,叫“负暄”,负日之暄。
原来,晒太阳还有遥远的人文渊源呢。
我扪心自问,这也能晒出一身文化么?
此刻,我无意间扭过头去。
见三爷晒太阳的对面,三哥在屋顶“拾瓦”。
这是三哥的拿手好戏,经其拾掇,保管三五年不漏雨,高枕无忧。
眼前是一栋四合院式的青砖黛瓦平房,七架梁,人字形的小瓦屋顶。
南面敞口,阳光长驱直入。
屋北是一片密不透风的竹林,严挡肃风。
而且巷子宽,水泥地平坦如砥。
所以,东山墙、西山墙,都是墙根晒太阳的好地方……
三哥六十大几了,穿着软布鞋,拎着泥桶,泥桶里插着一把瓦刀。
他弯腰踩步,身子是轻盈矫健的,在屋顶行走自如。
他扫净瓦沟里的枯枝败叶,拔去瓦花,找裂瓦,再用石灰修补漏雨的屋脊和瓦头。
现在,乡间别墅鳞次栉比,屋面大多现浇。
三哥“拾瓦”的手艺渐次失去了用武之地。
忙完活,三哥坐在屋顶上,悠闲地抽着烟。
随手向墙根晒太阳的三爷,扔上一支烟,笑意盈盈。
高家墩子不大,亲昵地依偎串场河。
午饭过后,我坐在西墙根下,小歇四顾,这里太阳正暖。
我像小时候坐在母亲的膝盖上,安静,陶然。
天空湛蓝,寻不得一丝杂质。
“天上飞的是什么,鸟儿还是云朵。”
呵呵,我想唱歌。
俊朗空旷的河畔,侄孙疾走,侄子奔跑,父子笑嘻嘻地放风筝。
那风筝被一只喜鹊引诱向上,直奔荧荧太阳。
侄子的手拽着线,频繁地一拉一松,风筝越飞越高。
那细线经不住风力的拉扯,断了。
最后,风筝飘成天空一个黑点,无影无踪。
千年默然的串场河水清凌凌地流,乡人撑着船,轻轻滑行。
对岸,有人在“扒鱼”。
纵目而视,苍茫的麦田一马平川,远处端坐着一个个村庄,黛色氤氲。
麦垄上的本家大伯吐口唾沫,在手上搓了搓,执锹“清墒”。
太阳晒得人晕忽忽的,要睡觉。
我站起来,在墩子上缓缓游荡。
处处亲切,脚脚温暖。
二叔挎着竹篮,半边筐沿儿破了,用青色布条裹着。
他在屋旁菜园里挑大蒜,弯腰,低头。
今冬的大蒜特别的贵,也好像特别好吃。
脚旁,青碧的一畦畦小青菜,花儿一样匍匐于地,鲜嫩欲滴。
顶着绿茵茵锯齿似的阔叶,亭亭玉立的麻萝卜,一半深埋在泥土里,一半斜倚在地上。
很白,很丰腴。
既裸又掩,羞答答的。
墙角的梅花也禁不住地躁动,浅开艳红,清香一笼一笼的。
那些还打着朵儿的,露出一尖猩红。
五哥的厨房顶上,袅袅升起的炊烟,欣喜似的,跳着螺旋舞。
檐下的风鱼、风肉,拥有了油亮亮的光泽,似乎很骄傲。
堂弟媳正守在厨房里剁鸡杀鱼,炸着肉丸子。
土灶的柴火,自个儿在炉膛里旺旺地燃烧,热气腾腾的。
她捏一只刚从油锅里舀起来的肉丸,投进嘴里。
我能想象得出,那肉丸定是烫乎乎、香津津、咸丝丝的。
因为,那美美的滋味,在弟媳脸上盘旋。
夕阳西下,小风婉约,我要回城了。
火红的晚霞如偷偷喝醉了酒,躺在天边,露出微微的醉意。
像一幅油画,浪漫、绚烂。
此时,太阳还软软的,玫瑰般的颜色,斜斜映照在门前南墙上。
二爷二奶奶坐在墙根好久了,两个人被霞光满满地笼罩着。
像两尊雕塑,默默诉说着前尘往事。
墩子上整天的烟火缭绕,腊月好似念着色香味的咒语。
红彤彤的灯笼,金灿灿的春联年画,醇厚厚的腊肉腊鱼,各家都在忙年,紧锣密鼓。
我那些在外打工的发小兄弟们,回老家了吗?
抚冬虽冷,望家则暖。
香喷喷的饭菜,亮闪闪的灯火。
还有一弯角音似的炊烟升腾,正召唤着你们归来,挤在墙脚晒太阳呢。
岁月纵已去,日影犹徘徊。
那墙脚晒太阳的光景,烙在我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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